第46章 江汉关下的献金洪流
汉口江汉关钟楼下,一座用竹席、门板、长凳匆忙搭建的献金台,披红挂彩,在古老的钟楼映衬下,显得格外醒目。台子两侧立柱上,一幅墨迹淋漓的对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:
捐寸纱可显抗日志,
献分银能表救国心!
台上,两个硕大的红绸彩球中间,悬挂着一条醒目的横幅:“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!” 彩台四周,乃至钟楼斑驳的墙壁上,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标语:“誓死保卫大武汉!”、“支援前线,杀敌报国!”、“全民动员,抗战到底!”……
台子**,一张方桌摆放着这次盛典的核心——一只普通的木箱,上面用浓墨书写着四个遒劲的大字:“爱国捐箱”。佩戴着“献金服务”胸牌的工作人员,在台上紧张而有序地穿梭、引导,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。
台前,早已是人山人海。两条由无数身影组成的、弯弯曲曲的长龙,如同盘绕的巨龙,将献金台围得水泄不通。队伍里,男女老幼,三教九流,无所不包。最触目惊心的,是那些数量庞大的底层民众:身披补丁摞补丁破衫的贫民,光着黝黑脊梁、肌肉虬结的码头“苦力”,满脸皱纹的老者,眼神懵懂的孩子……他们手上紧紧攥着各式各样的容器:布袋、旧钱包、甚至还有孩子的储蓄罐。
上午九点整!
工作人员的高声宣布,如同点燃了引信!
刹那间,凝固的人潮轰然涌动!工人、农民、小贩、学童……白发苍苍的老者由儿孙搀扶,步履蹒跚却目光坚定;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,艰难地向前挪动;人们争先恐后,却又在台前自觉形成秩序,将手中紧握的、象征着心意的物件——银元、铜板、戒指、耳环、玉镯、甚至包好的金银器皿——郑重地投入那只承载着万千希望的“爱国捐箱”!
“闪开!小心刀刃!”一声粗犷的吼叫压过了现场的嘈杂。只见一名身材魁梧、皮肤黝黑、筋肉虬结的中年汉子,背着三把用粗布包裹、依然难掩寒光的长柄大刀,分开人群,大步流星地登上献金台!他将大刀“哐啷”一声卸在桌上,抹了把脸上的汗,声如洪钟:“我是个打铁的!没啥钱!就送这三把刀给前线的兄弟们!拿着它,多砍几个鬼子头!” 他解开布包,露出刀身——每一把厚重朴拙的刀柄上,都清晰地铸刻着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:“精忠报国”!台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!
人群中,一位白发苍苍、身形佝偻的老者,正颤巍巍地从一个油纸包里往外掏东西——竟是几块沉甸甸的银元!他的儿子死死拽着他的胳膊,焦急地低声劝阻:“爸!使不得啊!这……这是您攒了一辈子,预备的棺材钱啊!”
老者猛地转过头,声音虽颤却斩钉截铁:“混账!国都要亡了,要棺材何用?!”
正在台边维持秩序的郭沫若闻声快步赶来,正要开口劝解。老者已将那几块带着体温的银元,用力塞进他手中,老泪纵横:“郭厅长!收下吧!收下我老汉这点心意!要是……要是武汉真守不住了,让鬼子占了,我老汉连块埋骨之地都没有了,还要这棺材板钱做什么?!”
郭沫若深深弯下腰,对着这位深明大义的老人,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!
一位背驼得几乎成直角的老人,艰难地从队列中挤出。他佝偻着身子,用枯瘦的手搭着凉棚,眯着老花眼,一步步挪到台前。他颤巍巍地从腰间解下旧褡裢,小心翼翼地从最深处掏出一个用红纸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小包。他颤抖着双手,一层层揭开红纸,露出里面几张叠得方正的纸币和一小堆新旧不一、甚至有些磨损的硬币。
郭沫若再次上前,俯下身,声音充满敬意:“老人家,您这么大年纪了,也顶着日头来献金,真是……”
驼背老人抬起头,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一丝窘迫和歉意:“长官……钱太少了……拿不出手……实在是力不从心呐……就当是表表心意……”
“这都是您老人家省吃俭用,一点一滴攒下的血汗钱吧!” 郭沫若动容道。
“不瞒您说,”老人脸上带着自豪,“这里面……还有我那小孙女的钱哩!她天天放了学,就去街边巷尾拣人家不要的破铜烂铁、碎玻璃、纸壳子……攒了好几个月,才换了这点硬币……” 说着,老人用布满老茧的手,轻轻拨弄着那堆硬币,发出清脆而悦耳的“哗啦”声。
“有志气!您家小孙女有志气!” 郭沫若紧紧握住老人枯瘦的手,“前线的将士们要是知道,一定会拼死杀敌,保护好咱们的后方,保护好千千万万像您孙女这样的孩子!”
“哪里的话啊!” 驼背老人连连摆手,“应该是我们感谢他们哩!他们在前头流血拼命,拿命挡着鬼子,我们出这点钱,算个啥?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,不都是为了打跑鬼子,让娃娃们过安生日子吗?” 朴实的语言,道出了最深刻的真理。
紧接着,一位拄着木拐、右腿空荡荡裤管随风飘荡的老者,在众人敬佩的目光中,艰难地、一步一顿地“走”上献金台。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法币,郑重地投入箱中,朗声道:“老朽是参加过辛亥首义的老兵!这把老骨头,如今上不了前线跟小鬼子拼刺刀了!可这心,还是热的!这钱,给前线的娃娃们买颗子弹,替我多杀一个鬼子!”
一位穿着旧式长衫、面容憔悴的中年人走上前,将一个布包投入箱中:“我是天生裕丝厂的……厂子被鬼子炸了,垮了……这是变卖最后一点家当凑的五百块钱。要是这点钱,能买上几条枪,让前线的兄弟们多撂倒几个鬼子,我……我这心里,也就舒坦了。”
一个衣衫褴褛、面黄肌瘦的乞丐,畏畏缩缩地挤到台前。他摊开满是污垢的手掌,掌心躺着几张皱巴巴、沾着汗渍的毛票:“长……长官……我讨了三天……就……就这九毛钱……请……请收下吧!要饭……已经是低人一等了……要是……要是再当了亡国奴……怕是……怕是连人都做不成了啊……”
一旁,一个擦鞋匠用力敲打着他的工具箱,声音洪亮地吆喝着:“先生!太太!擦皮鞋咯!擦得锃亮!擦完鞋,请把钱直接放进这爱国捐箱里!就当是您对抗日的支持咯!”
队伍中,一位年轻的母亲肩头驮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。孩子被烈日晒得小脸通红,烦躁地哭闹着:“妈妈……热呀……热……” 细密的汗珠布满他的额头。正忙碌的郭沫若一眼瞥见,立刻摘下自己头上那顶宽边的旧草帽,快步走过去。他一面用草帽轻柔地为孩子擦拭汗水,一面用力地扇动草帽,为孩子送去阵阵清凉的微风。孩子渐渐停止了哭闹,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位和蔼的军人叔叔。年轻的母亲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,只是一个劲地道谢:“谢谢长官!谢谢您!”
就在这时,一个约莫七八岁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,双手紧紧抱着一个沉甸甸、绘着简单花纹的陶制储蓄罐,像条灵活的小鱼,从大人们的腿缝间奋力挤了出来,朝着献金台跑去。储蓄罐里的硬币随着她的跑动“哗啦哗啦”作响。她跑到台前,努力踮起脚尖,双手高高举起那个对她来说有些沉重的罐子,试图把它放到高高的台面上。可是,小小的个子成了障碍,无论她怎么努力,指尖离台边始终差着那么一截。
郭沫若再次走过去,蹲下身,让自己的视线和小姑娘齐平,温和地问:“小朋友,你要做什么呀?”
小姑娘看着这位刚才帮**扇风的“大官”,怯生生地小声说:“我……我要那个……” 她指了指台上那只醒目的“爱国捐箱”。
旁边一位刚献完金的先生以为小姑娘是嘴馋了,好心指着远处的零食摊提醒:“小妹妹,这里不是卖糖的,买糖去那边!”
小姑娘一听,委屈极了,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水雾,鼓着腮帮子,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分辩:“我不是买糖!我是要献金!给前方打仗的叔叔们献金!打坏蛋鬼子!”
郭沫若心头一热,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储蓄罐,轻轻摇了摇,里面硬币碰撞的声音格外密集。他柔声问:“小朋友,告诉叔叔,这钱是哪来的呀?”
“是我的!” 小姑娘挺起小胸脯,自豪地说,“是我存下来的!妈妈给的零花钱,我都没舍得花!”
郭沫若激动地一把抱起小姑娘,稳稳地将她托举起来,让她能够轻松地将储蓄罐放到献金台上。小姑娘双手捧着罐子,像完成一件无比神圣的使命,恭恭敬敬、认认真真地将它放好,然后还用小手轻轻拍了拍。台下的人群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热烈、更充满疼爱的赞叹声和掌声!小姑娘被放下来后,很有礼貌地对郭沫若鞠了一躬,甜甜地说了声“谢谢叔叔!”,然后像只快乐的小鸟,又从人群中钻了出去,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攒动的人头里。
仿佛是被小姑娘的纯真所召唤,人群外围忽然一阵骚动。只见六百多位穿着汗衫短褂、脖子上搭着毛巾的人力车夫,排着虽然不算十分整齐、却气势惊人的长队,浩浩荡荡地涌到献金台前!他们秩序井然,一个接一个,默默地将自己一天、甚至几天拉车挣来的、浸满汗水的铜板、毛票,郑重地投入箱中。领头的车夫憨厚地咧嘴一笑:“没啥好东西,这是我今早拉车挣的,给弟兄们买子弹!”
紧接着,一群穿着朴素、头戴蓝布头巾的女工也挤到了台前。她们是天裕茶叶铺的24位拣茶女工。每人手中都捏着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五角钱毛票,脸上带着劳动妇女特有的质朴和庄重,依次上前,将钱投入箱中。
献金台前人潮汹涌,热情一浪高过一浪!入口处临时搭建的木柱,竟在人群持续的、忘我的拥挤中,发出不堪重负的**,最终“咔嚓”一声断裂开来!但这小小的意外,丝毫未能阻挡民众献金的洪流。
人与人之间,台与台之间,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竞赛——一场关于谁更爱这个苦难深重国家的竞赛!
